(德国之声中文网)在柏林墙纪念公园附近,一个小男孩大声读出了墙上的涂鸦:“Make love, not war(要做爱,不作战)”。小男孩的妈妈问他,这是什么意思?他答道:“Peace (和平)!”显然,这个小男孩并不明白“Make love”的意思,但是正确地理解了整个句子。
也许是由于这个偶然的印象,今年的“复活节星期一”的前一天,也就是星期天,我选择了去博物馆(北莱茵-威斯特法伦艺术收藏馆K20展馆)看小野洋子(Yoko Ono)作品展。
在此之前,我一直犹豫,要不要去科隆参加复活节和平游行。
这是德国和平主义者的一个传统活动,发端于20世纪60年代,盛行于80年代,成为呼吁裁减军备、克制冲突和终结冷战的重要力量。
在核战乌云笼罩的1983年,大约有400万西德人签署了“克雷费尔德呼吁”(Krefelder Appell),要求西德政府撤回允许美国在本国部署中程弹道导弹的承诺——这也是今年复活节游行的核心诉求之一。
我正在阅读从街头书架上捡回来的一本书——德国绿党联合创世人佩特拉·凯利 (Petra Kelly)的传记。她是“克雷费尔德呼吁”发起人之一。
由于对纳粹侵略战争的反思,以及冷战冲突的前沿处境受到的威胁,和平主义在德国深入人心,也得到举世肯定,直到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战争爆发——似乎全世界都突然感到惊讶:为什么德国的军备这么弱?为什么不能对乌克兰提供更多军事援助,甚至都不能保护自己?为什还不把士兵送到前线?
民意调查显示,尽管超过半数的德国人担心国家卷入乌克兰战争,但是只有六分之一的人愿意参军作战。
有一位我一直关注的学者和活动家在社交媒体上对此感到痛心疾首。她还说自己跟一些德国年轻人聊天,有些年轻人表示,宁可被俄罗斯人杀死,也不愿意刺杀他们。她感叹德国人缺少战斗意志。
我对她的惊讶感到惊讶。这难道不就是我们所接受的非暴力及和平主义教育吗?圣雄甘地也说过,要对英国殖民者打不还手,最终感到疼痛的会是他们自己。
我问正在上中学的女儿怎么看这个调查结果。她立即回答说,她也不想杀人。我说假如俄国军队打到我们的城市呢,你会拿起武器反抗吗?你会去杀死俄罗斯士兵吗?她无法回答。
我叫女儿跟我一起去看展览。我给她看博物馆为小野洋子作品展做的巨幅海报照片,上面赫然写道:“和平就是力量(Peace is Power)”。
和平游行是否太过天真?
除了游行活动,复活节假期中的德国安详而宁静。春天的阳光中,我们走在城市的街道上,两旁行道树上的鸟儿正在欢乐地歌唱。随处飘落的樱花花瓣,又似乎在提醒我们,这一切都只是幻想,可能转瞬即逝。
我对女儿说,我看完佩特拉·凯利的传记之后,会把这本书转送给她。我也打算推荐她看《德国1983-1989》系列电视剧。我了解当下关于和平运动的所有争议,但是我很高兴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这段历史。
今年参加复活节和平游行的人数似乎增加了不少,全德国组织了大约120场活动。但是,参加者仍然面临很大的压力。
重新武装德国成为下月开始运作的新政府理所当然的目标,有人甚至主张恢复强制性兵役制。就这样,普京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欧盟的和平梦想。复活节和平游行遭到嘲笑和谴责,甚至被称为普京的“第五纵队”。
我写了一些文章讨论这个问题。我当然支持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,但同时怀疑非暴力止战手段是否已经用尽,比如对俄罗斯和中国的经济制裁。如果能够打击俄罗斯“影子舰队”,并阻止中国对俄罗斯输送粮草,普京显然无以为继,特朗普支持者提出的援助黑洞也就成了一个假问题。
穷尽经济制裁手段当然会带来巨大的市场损失。在特朗普搞乱全球经济的当下,是否与中国交好再次成为欧洲面临的策略和伦理决策。
难道不是人命大过天吗?为什么决策者宁可选择送国民上前线当炮灰,也不愿意进一步强化制裁?我对女儿解释说,因为能够游说政客的权贵们,不愿意放弃和中国做生意,而且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被送上前线。
因此,我并不害怕参加和平游行被嘲笑太天真。
然而,讨好俄罗斯和中国的德国选项党(AfD)也掺和进来,高调支持和平主义。这的确让人感到尴尬、沮丧和愤怒,也给了本来就不爱出行的我一个退缩的理由。
“一群人做梦,梦想就是现实”
“要做爱,不作战”是六十年代反战运动中最著名的口号。据称有多人认领它的原创权。其中之一就是披头士乐队主唱约翰·列侬。他在1973年创作的歌曲《Mind Games》里还喊出了这句口号。更重要的是,他和妻子小野洋子发起了多项全球关注的和平活动。
披头士约乐队的万丈光芒,遮蔽了小野洋子的才华。她是东京学习院大学哲学系首位女性学生。从一开始,她的音乐和艺术作品就充满哲思,同时富有诗意,还带着嘲讽和幽默。
我和女儿一起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看过她的展览。我被她的作品创造力、开放和前卫而深深打动。
身体、爱和社会文化的关系,是她的创作主题。天空作为和平、自由和无限广阔的隐喻也被她反复吟诵。
1969年,她和列侬在阿姆斯特丹和蒙特利尔举办了“床上抗议”活动。这对正在蜜月期间伴侣,穿着睡衣在床上与全球媒体对话,呼吁结束越战。
也正是在这个活动期间,他们一起创作了后来被称为“反战圣歌”的歌曲《给和平一个机会》。
接下来,列侬推出了他一生中最成功的个人专辑《想象》。同名歌曲中,列侬鼓励人们去想象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,在那里没有城邦国界、没有杀戮或牺牲,也没有宗教冲突。“你可能会说我是在做梦,可是我并非孤单一人。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,那时候世界终会大同。”
列侬后来接受采访说,这首歌曲应该和洋子共同署名,因为其概念和歌词,都来自她的作品《葡萄柚》。“但在那些日子里,我有点自私,更有点大男子主义,我有点忽略了她的贡献。”
二人多次一起演唱这首歌曲,并演绎出多种形式的艺术作品和反战活动。在列侬1980年遭遇枪杀去世之后,“想象和平”(Imagine Peace)仍是小野洋子近半个世纪来艺术创作的核心主题之一。
最为公众熟知的作品,大概是位于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郊外小岛维迪岛(Viðey)上的装置艺术“梦想和平塔(Imagine Peace Tower)”。从2007年落成开始,每年的10月9日至12月8日,这座塔的射灯就会被点亮,15道强劲的光束,从纯白的圆形基座直射无垠的北极星空,形成高达4千米的蓝色光柱。
这两个时间,分别是约翰·列侬的生日和祭日。但是,这座永恒的纪念塔不仅仅是一个爱情传奇,更是人类和平的梦想之光。在基座之下,埋藏着超过一百万个“愿望”。多年来,小野洋子在世界各地持续展出观念装置“愿望树(Wish tree)”,让观众写下自己的愿望。不知道这一百万个愿望中,有多少已经实现了?
小野洋子还创作了很多女权主义歌曲,如《姐妹们,姐妹们》(1972)、《女性力量》(1973)和《崛起》(1995),鼓励女性“有勇气/有愤怒”建立新世界,谴责针对女性的暴力。
2016年,她创作了观念艺术《添加颜色(难民船)》,邀请观众在白色墙壁和白色船只上添加颜色,思考难民们的挣扎和梦想。
小野洋子说过:“一个人做梦,只是梦想而已;一群人做梦,梦想就是现实。”(A dream you dream alone is only a dream. A dream you dream together is reality.)
夏加尔梦境中的故乡
到了博物馆,我才发现小野洋子的作品展在三天前就已经结束了。
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为这个疏忽感到懊恼。我一路上和女儿讨论和平主义,以及小野洋子,感觉已经在“想象”中完成了一次观赏和参与。也许,这本来属于小野洋子的艺术作品的一部分吧。
我们看了正在进行中的马克·夏加尔(Marc Chagall)作品大型展览。这位白俄罗斯裔犹太艺术家,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,一生居无定所,辗转于巴黎、莫斯科、圣彼得堡和纽约,在灰暗的世界上,留下了充满奇幻想象和鲜艳色彩的作品。
背井离乡的夏加尔,无数次满怀温情地画下对童年和故乡的记忆,看上去都是梦境。站在他的这些想象面前,我忍不住泪水长流。
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、时事评论作家,六四记忆 ·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,现居德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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