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爾曼教授談毛澤東思想在中國「復興」
2010年1月15日德國之聲:海爾曼教授,去年中國慶祝60建國的時候,已經引人注目的出現了毛澤東思想萬歲的方陣。和毛澤東思想有關係的象徵也越來越帶有政治意味。您如何看待毛澤東思想在中國的復興呢?
海爾曼:一個是懷舊,這中間包括對毛澤東崇拜的懷舊感。1990年代中,這樣的非政治的懷舊很普遍。毛澤東在那時並不是一個歷史人物,而是一段傳奇,神話。代表的是建國史詩般的神話,純粹的革命文化的象徵,等等。所有這些都是從懷舊者從他今天的立場出發來看的。但另外一點我認為更為重要,也對未來具有更大的意義。毛澤東思想在這個層面上,被看成是當今所有政策失敗的對立面。主要涉及比如社會分配問題,針對富人,有權有勢的人和貪婪的人在社會中的崛起,反映了那些不得其所的人的心態。我認為中國必將面臨重大的意識形態的對抗,來重新梳理確認它未來要實現什麼樣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秩序。這也間接地證實了為什麼現在的領導層要在毛澤東思想裡,找到自己合法性的資源。
德國之聲:沉重的政治層面之外,毛澤東作為大眾文化現象,似乎向來都沒有完全被遺忘。出租汽車司機車裡掛著毛澤東的像來闢邪;旅遊紀念品中的毛澤東小商品比比皆是,就算是娛樂,裡面也越來越多的毛澤東時代的成分。這些都是懷舊嗎?
海爾曼:對中國社會中的一部分人說來,毛澤東時代和當今時代形成鮮明對照:現在的社會越來越離心離德,毛澤東時代是平均主義,一碗水端平;雖然那個時代裡也有有權有勢的人,也有很不得志的人;但物質上,大家都差不多的窮。那個時代,貪婪和物質慾望大多被排斥,不能大行其道。這些加起來,就讓很多人認為那是一個黃金時代,純粹的時代。這些感受未必有那麼高的知識分子式的反思在裡面,未必具有什麼政治內涵,但都是對照當今時代,解釋現實不滿的參照系。
德國之聲:假如毛澤東思想被作為社會不公正的對立面,為什麼產生這些社會不公的改革,居然還能夠頂著毛澤東思想的名號,不斷被推行,而且還能取得相當程度的成功呢?
海爾曼:改革中反映出來的毛澤東思想的成份,並不明顯。有幾個個別的領域裡,比方說農村地區的合作醫療,按照地域合作的形式來進行,這的確應該是來自毛澤東時代的產物。現在胡錦濤體制實行的社會政策裡面,有一些是毛澤東思想作為意識形態的一些殘留,有些不過是毛澤東思想的說法和提法。但在方法論上,我指的不是意識形態的內容,而是落實意識形態的方式上,有很多是毛澤東思想的產物,儘管大家嘴上不會這麼直承其事。比方說試點的方法。改革啟動,沒有人明確說要干什麼,怎麼干,目的和手段都是什麼,而是實驗著來。地域上侷限起來,成立試驗區,特區等等。這個方法適用於幾乎所有改革的領域,而且即便在國際比較上,也是成績斐然。另外一個例子是搞運動的方法。到今天,中國政府在行政官僚體制不管用的情況下,還要依靠搞運動這種看家本領。整個應對國際經濟危機的刺激政策,簡直就是一場毛澤東主義的運動,以極快的速度,全國動員。上午中央發布刺激政策,下午全國基層通過黨的基層組織,已經開始考慮你上什麼項目,我上什麼項目。我想說的是:很多方法雖然服務的目標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,雖然應用的條件也各自不同,但都來自毛澤東時代,也都在背景上繼續發揮著作用。現在重慶地區打黑,司法過程也是毛澤東時代那樣搞運動的過程。
德國之聲:您談到了毛澤東時代的各種方法,那麼念語錄,唱革命歌曲,以期達到動員的目的,比方說現在重慶黨委書記薄熙來就是這麼做的,他和大家一起高唱東方紅,這不也是毛澤東時代的方法嗎?這可以看成是毛澤東時代的精神的回歸嗎?
海爾曼:我雖然不知道這是否就意味著毛澤東時代精神的回歸,但發以毛澤東語錄為主要內容的紅簡訊,的確讓人想起文化革命時期的早請示晚匯報的儀式,一個單位的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朗誦甚至背誦毛澤東的語錄,高唱語錄歌也差不多。現在薄熙來作為父親本身是共產主義革命的前輩,自己是中國政壇上的經驗豐富,堪當大任的重量級人物,要求助於他得自於文革時代的做法和經驗,這的確很不尋常。
德國之聲:在所有這些環繞下,2009年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。2009年,中國社會中成立了兩個以毛澤東思想為綱領的黨。中國共產黨在1949年取得政權之後,就從來沒有允許過任何政黨的成立,不管你的綱領是左是右。而且據稱這兩個黨還在中國國內基本不受警方干擾地,舉行了自己成立代表大會。您如何判斷這個中國共產黨為什麼要打破自己的禁忌呢?
海爾曼:的確,這非常不同尋常。黨,這個字本身在中國共產黨政治語匯裡,就幾乎是一種挑釁,意味著某人某個集團要分裂出去。尤其是要打著毛澤東的旗號行事,就更不能允許。我想有兩點或許有助於理解這樣的現象:其一是當某一個組織不但頂著毛澤東的旗號,而且鄭重其事,很拿毛澤東思想當真,形成對所謂認同毛澤東思想的中國共產黨的競爭對手,這對於中國共產黨說來,鎮壓起來就會棘手得很。因為這個競爭對手依靠的,是同一套意識形態,同一種合法性。其二是:有一批所謂的老左派,他們本身就是共產黨員,長期以來,德高望重。改革中又沒有什麼貪污腐敗的污點,而是以忠於黨的原則為己任。這些人作為黨的高官,事實上或者直接或者間接地參與了新黨的成立,或者是暗中施加影響,來保護新成立的政黨。這個安全部門造成很大麻煩,讓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才好,因此只好持觀望態度。
德國之聲:如果您的分析有道理,這豈不意味著目前我們觀察到的,是黨內一場很尖銳的權力鬥爭嗎?各派祭起毛澤東的神聖形象,動用毛澤東時代留下的各種方法,來鏟除異己?
海爾曼:我沒有太大的把握說這就意味著權力鬥爭。類似這樣公開或者半公開的權力鬥爭,在過去二十年裡,大多都很隱蔽,各方都謀而後動,謹慎地鏟除異己。我倒寧願相信西方的發展模式,對於模仿西方的中國執政黨說來,越來越失去吸引力和說服力。目前的金融和經濟危機,也讓中國社會對向來景仰的西方價值觀,越來越多地失去了感召力。在這樣的壓力下,人們更多趨向於尋找自己的精神資源。我想我們目前看到的一切,還僅僅是序曲而已。中國社會就如何形成不同於西方模式,不同於西方價值的自己的模式和價值,會展開非常激烈的衝突和對抗。起碼在意識形態領域裡,這場鬥爭很難避免。
採訪記者:一通
責編:樂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