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德國之聲中文網)作為一款低成本、開源性的人工智慧搜索引擎,今年年初橫空出世的中國產品DeepSeek無疑在全球AI領域引發了新的競爭。然而用戶很快發現:一旦涉及宗教、政治等被其認定為「敏感」的話題,DeepSeek 的標準回應是——「對不起,這超出了我的認知。我們聊點別的吧。」("Sorry, that's beyond my current scope. Let』s talk about something else.")
這一設定凸顯了DeepSeek所內嵌的審查機制,或更準確地說,是一種高度程序化的自我審查邏輯。與此同時,其在用戶數據收集、隱私條款方面亦引發廣泛爭議。正因如此,義大利、韓國等國禁止其在本土運行,台灣、澳洲及美國部分政府機構亦相繼限制其使用。
但在臨近「六四」紀念日的某個時刻,筆者卻意外地發現了某種「裂隙」現象:人工智慧或許並非一味受限於審查高牆,在某些語境模糊、語言錯位的時刻,它甚至可能滑出設定軌道,參與、記錄、甚至強化那些原本被壓抑的集體記憶。
「天安門廣場是什麼?」與 DeepSeek的回答
日前,面對德語提問「天安門廣場是什麼?」(Was ist der Platz des Himmlischen Friedens?),DeepSeek 最初竟如此作答:
「天安門廣場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共廣場,位於中國北京的中心地帶。它是中國政治和歷史的象徵,曾是許多重要事件的發生地,包括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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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9年6月4日的抗議與鎮壓:一場爭取民主的運動被軍方武力鎮壓,造成數百人(甚至可能是數千人)死亡。該事件在中國是一個被嚴格審查的話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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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澤東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(1949年):毛澤東在這裡宣告了共產主義中國的建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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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家慶典和閱兵式:廣場被用於大型國家活動,例如每年10月1日的國慶慶典。
天安門廣場毗鄰天安門(即天安門城樓),穿過此門可以進入紫禁城,即舊時的皇宮。今天的天安門廣場是一個旅遊景點,但也受到高度監控。」
這段回答簡潔清晰,但卻包含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客觀事實。然而,幾乎就在筆者果斷截屏的下一秒,系統審查機制突然介入:剛才的內容消失,界面恢復至默認回應——「對不起,這超出了我的認知。我們聊點別的吧。」
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,但又確實清晰地發生了某種「技術性越界」。作為一名人文學者,筆者在日常研究中對 DeepSeek的規避性回應早已習以為常,甚至累積起一種失望。然而那一瞬間,這種失望被打破——因為驀然意識到:DeepSeek本身並非「有原罪」的搜索引擎;在某些條件下,它的生成機制仍然具備開放性、真實性回應的可能。
「國家記憶」、「個人記憶」與「AI記憶」
在同樣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的「六四」三十六周年之際,苦苦堅持「真相」、「問責」、「政治問題法律解決」的「天安門母親」群體,亦已進入耄耋之年,正在日益凋零。DeepSeek不經意間所道出的被壓抑的歷史真相,卻意外地超越了嚴格篩選的「國家記憶」、甚至日益淡漠的「個人記憶」,引發一輪新的深思:即在「需要遺忘」的官方審查機制與無意識的民間遺忘之間,人工智慧是否反而會成為一種真實的記憶載體?
作為大型語言模型,人工智慧其實無法自主性地「理解」真相,僅能根據訓練數據複製、總結、重組真相,也就是說:其「記憶」並非內生於模型之中,而是源於訓練語料的選擇過濾機制——這意味著,AI所能「回答」的範圍,本質上是由數據供應者、技術機構,乃至背後的意識形態系統所決定——因此,「AI記憶」不僅是一個技術問題,實質上更是一個政治問題。
顯然,與 Claude、ChatGPT、Gemini等模型相比,中國開發的DeepSeek的自我審查機制更具系統化特徵:它的內容管理不僅來自於企業端的規則設定,更需深植於中國政治語境之下的紅線邏輯——譬如需要適合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」和「黨的領導」,亦需「維護中國社會的繁榮安定」——這一切,正如它在回答宗教、民族等複雜問題時的機械性與千篇一律。
然而,正是此種高度封閉的制度設定,反而使得那一瞬間的「技術裂隙」格外醒目。它讓我們猛然覺醒:即使技術系統,也並非始終是權力意志的順從工具;它仍然可以在偶然時刻,不再忠實於權力投射的結果,從而清晰地說出「本不該說的話」。而這種「偶爾的真話」與體制透明度形成的張力,反而為遭受危機的歷史記憶帶來有力的衝擊:即在重建記憶、再現歷史方面,AI甚至具備人類忽視的潛力。
結語:「我們聊點別的吧」?
「我們聊點別的吧」——這是DeepSeek在審查高牆之下,面對爭議問題,所給與的最常見回答。它曾無數次地令人迷茫或氣餒——因為,即使儲存萬千詞語,回溯無數數據,其亦彷彿只被權力規定不能「記得」什麼,而只被允許「輸出」什麼。而此場景,在哲學意義之上,其實並非只是模型設計的反應,亦是一個社會更廣泛記憶機制的鏡像。
然而,當本身不會祭悼、不知哀傷、不具倫理的AI尚能在失控之時,說出「未經許可的真相」,而具備豐富情感的我們,更沒有理由在日復一日的沉默之中,自願遺忘了那些曾令我們憤怒、哀傷、震顫的歷史。特別是當歷史的血色傷痕一直存在、卻仍未得到處理之時,我們甚至無法再將「不便之言」推脫於技術的屏蔽——畢竟,正是因為人寫的見證,以及多角度的回憶,才成就了人工智慧的重組判斷,亦使得DeepSeek在審查高牆之下,仍然偶爾吐露「人間清醒」。
借助這份「人間清醒」,在第36個「六四」紀念日來臨之際,歷史的遺忘危機尤其值得被重新喚醒——AI的記憶可以被訓練,被部署,被校準;而人類呢?我們人類是否還記得為何不能忘記?是否願意有意識地共同拒絕這句逃避式的結束語——「我們聊點別的吧」?
呂恆君(Dr. Hangkun Strian),華裔德籍漢學家。在柏林洪堡大學亞非研究所獲得哲學博士學位。主要研究及興趣領域為文學史、電影、國際關係、基督宗教本土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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