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浮生人物誌71】王正方／兩封信

在美國的頭幾年，最盼望接到台大電機系1960年班通訊錄季刊，主編是王孔啟同學，孔啟老兄文采風流，讀來生動有趣。

本期報導了幾件重要消息：

同學小顧正準備博士論文的口試，看來十拿九穩，宣布與女友訂婚。小顧綽號「顧鳥」（註），這傢伙和他的女友相戀多年，人人期待他宣布喜訊，但是他去伊利諾大學讀博士之前說：要等到獲得博士學位之後才結婚。另一位任同學綽號「任虧」（眾人公認他縱慾過度，腎虧嚴重），迫不及待的成婚了，寄給大家一張新婚幸福照，任虧一臉疲憊，有不勝其樂的表情。我寫了一副對聯登在通訊錄季刊上：

上聯：顧鳥顧鳥，顧鳥自憐，為得博士不顧鳥

下聯：任虧任虧，任虧誰惜，專樂閨房一任虧

小顧的博士即將到手，開始「顧」他的鳥了！

小劉（劉兆漢）已經在布朗大學（Brown University）榮獲博士學位，準備前往伊利諾大學就任電機助理教授。

嚴肅沉默寡言的張澤仁同學（其實這小子的冷笑話很多），已在賓州大學（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）通過博士論文口試，縱然某猶太教授在口試時故意刁難，他巧妙地應付自如。老張也訂下婚期，美麗新娘子是他當年在台灣的家教學生。張兄面帶忠厚，教數學之餘與學生上了床，此等才華拿個常春藤大學工程博士，有如探囊取物。

滿篇都是昔日同窗一樁樁的大好消息，個個學業有成、打下穩定基礎、贏得美人歸，輝煌大事業正待展開。我真的羨慕死他們啦！同時深感慚愧，來到美國五年有餘，在密蘇里礦冶大學獲電機碩士，積累了些工作經驗，也賺了點銀子，然而就這個樣子混下去嗎？若干年之後，整個電晶體線路設計被淘汰，又該怎麼辦？看來回學校深造勢在必行，並不是有樣學樣，跟著同學們走相同的路，電機工程本是一場令人難以喘息的「割喉戰」，稍一鬆懈就掉隊，落伍了再去追，又是一番千辛萬苦。

撒泡尿給自己照照鏡子，鏡中人搞戲劇、說笑話絕對游刃有餘，俺是一塊讀博士的料嗎？雖然我讀碩士的成績和論文還算過得去，但是在台大鬼混四年，成績單醜陋到不忍卒睹，能申請到好學校讀博士？管他娘的，先寫信向列位同門師兄討教，Ph.D之道該怎麼走？

接到張澤仁兄的回函，他為我詳細介紹了賓州大學的摩爾電機工程學院（The Moore School of Electrical Engineering,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）。賓大是常春藤學盟名校，歷史悠久，美國開國元勳富蘭克林先生（Benjamin Franklin）創辦。摩爾電機工程學院的名聲響亮；二次大戰期間該學院有兩位教授為美國海軍研發電子計算項目，全球第一台電子計算機ENIAC I誕生於摩爾電機工程學院。之後二位教授離開摩爾學院，創立世界第一家電腦公司，名UNIVAC。

張澤仁在摩爾學院過五關斬六將，已通過了第二外國語考試，正趕著翻譯一篇德文學術論文，上繳後電機博士學位就到手。他在信中作詳細具體分析：

申請讀博士並不完全憑學業成績；教授推薦信、職場經歷、強烈意願的有效表達等，都可以成為有利的條件。第一年的博士生多數申請不到獎學金，校方要求他們必須修至少二十多個學分的課程，一年後參加資格考試，考試及格成為正式的博士候選人，再有某位教授同意指導你的博士論文；一般來說指導教授手中都有研究經費，他安排你當助教或研究助理，應該不是問題。

徹夜難眠反覆思考，終於打定主意：若要攻下博士這一道難關，當然得去一所名校，使出渾身解數拚出個名堂來，才算有個見得了人的學歷嘛！就是它：摩爾電機工程學院，我來也！

下一步該怎麼做？填表格申請讀研究所的經驗不陌生，最關鍵的是強而有力的推薦信！找誰來寫這封信？自台大畢業匆匆七年過去，電機系的教授們大概對我這個經常蹺課的學生印象不深，不幸有人想起來：喔！這是那個考試成績啞啞嗚的王某人，就算他發善心給我寫推薦信，基本上也是乏善可陳。

思前想後，密蘇里礦冶大學電機系白頓（John Robert Betten）教授，我的碩士論文導師，是唯一的希望。然而自離開密蘇里之後，未曾有片紙隻字寄給白博士，連聖誕卡片也沒發去一張，如今要申請賓州大學博士班，就巴巴結結央求他寫一封強烈推薦信？此等行徑壓根兒就表明了俺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，人家沒有必要理會你。這事兒難辦呀！

躊躇再三，還是得厚著臉皮找白頓教授；老白為人厚道，我是他賴不掉的入門弟子，苦苦哀求吧！但是這封信該如何陳情措辭呢？一定得寫得出乎意料、與眾不同。絞腦汁改稿子不下十多次，耗盡了自己的英文寫作基本功，方才勉強成章。

事隔半個多世紀，信函原稿早不知去向，只記得一些大致內容：開場白是問候白教授和他的家人，憶起當年在教授家中請他校正我那篇碩士論文的往事；喝咖啡、他的小女兒不停地爬到我身上，把我當馬騎。再匯報過去三年多來我的工作狀況，接著講到自己讀博士學位的意願，正在申請賓州大學的摩爾電機學院，教授您的推薦信特別關鍵，特此敦請大力協助之。信的結尾較為特殊，我寫道：「不知為什麼，此時我想到一首流行歌曲：Tony Bennett唱的‘Who can I turn to?’，現在很想唱它最後的那一句：Who can I turn to if you turn away? （如果你不理我了，我該去找誰呢？）」

重要的信寄出去了，然後忐忑不安地等候回音。足足有兩個多星期之後，接到白頓教授的回函，雙手微微顫抖，拆開信匆匆讀完，忐忑的心平靜了。白頓教授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：他很高興接到這封意想不到的信，鼓勵我繼續深造，寫推薦函是他的職責，一定會以公平正確的評語，全力推薦，希望他們接受申請。最後他還寫了一句：

“I must say that your letter was cleverly and humorously composed.”（我一定要說你的信寫得聰明而幽默。）

申請文件表格俱備，仔細地整理填寫妥善，雙掛號發過去，白頓教授的推薦信由他寫好自行寄出。

一直焦急地等候賓州大學摩爾電機學院的回函。茶飯無心，上班幹著類比電子線路設計的老活兒，效率不佳。主任工程師又問我：

「你決定了沒有，什麼時候正式加入我們團隊的C級工程師？」

我請他再給我一點時間。

又過了一個星期，還是杳無信息。每天獨自思索：如果校方認為我的資格不符合最低標準，應該馬上就會收到制式的拒絕信。猜想他們可能認為我是一個邊緣地帶的申請者（a marginal applicant），還在那兒反覆考慮，遲疑未決？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兒上，是否應該再追一函，強烈表達我對賓州大學摩爾電機學院的仰慕與期盼等等，這封信又該怎麼寫呢？

拿出張澤仁的信反覆看來。老張是個細心負責的人，信中除了說明申請該校的詳細資訊之外，還報導了摩爾電機學院的諸般狀況：個別專業領域的聲譽和成就、重要研究項目、環境、知名教授等。他說申請者經過審核後，系主任在系務會議上提出名單，再由數位委員投票決定；老張認為博士生的入學許可，多半是系主任說了算。

目前的系主任是老教授維淦特（Cornelius Weygandt），此老非常和藹，學生可以隨時敲他的辦公室門，只要他在，一定會放下工作與來訪者談話。張澤仁說，你進了他的辦公室必須大聲喊：

“Professor Weygandt, are you here?”（維淦特教授你在這兒嗎？）

維淦特教授辦公室內的書籍、文件、檔案堆積如山，嚴重地遮住視線，又不准他人整理，稍作變動，老先生就找不到任何東西了。教授身材矮小，通常會看不到他在哪裡，所以進門時需要大聲吆喝。

擬稿寫信給摩爾電機學院的維淦特系主任，大意說：

我素來仰慕摩爾學院電機系，已申請就讀摩爾電機學院博士班。我的同學張澤仁，剛剛獲得摩爾電機系博士學位，他告知我許多有關摩爾電機系的事，聽到後更加興奮，迫切地盼望能被錄取。請原諒我冒昧寫這封信，因為張澤仁告訴我您是一位「老好人」（good old fellow），應該不會介意我的冒昧來函！他還告訴我，您的辦公室堆了很多書籍和文件，有點擔心我的申請表格會不會在擁擠的辦公室中丟失了？請別在意，這僅僅是一句玩笑話，只反映了一個申請者的焦慮心態──

信發出去了又開始後悔；寫了不少亂七八糟的話，人家會不會不高興？

十多天過去，終於收到賓大的回函：電機工程學系接受了我的申請，按時報到註冊成為第一學年博士生。正如張澤仁所說，只得到入學許可，沒有獎學金。

不要緊，且戰且走，集中精力準備資格考試（Qualify Examination, QE），通過QE之後，再謀生路。常春藤學盟名校的學費之昂貴，天下無敵，1968年的訂價是每年五千多美元。沒問題，幹了超過一年的合同工程師，略有積蓄，這一年全家三口的大小開銷，加上學費等等，咬著牙可以對付過去。

向NCR線路設計部主任工程師 鄭重感謝他對我的器重，但是決定要去賓大讀書，無法留在此地繼續工作了。主任聽到我要去摩爾電機工程學院，他提高了嗓門兒說：

“That's a damn good school. You are a lucky bastard!”（那是一間好得要命的學校，你真是個幸運的混蛋！）

租了輛四分之三噸的U-Haul（自己駕駛的搬家貨運卡車），收拾好家當統統塞進貨車，妻兒與我同在前座，從俄亥俄州的Dayton開往費城。一路上暗自慶幸：能夠上賓大摩爾電機學院不容易，白頓教授的推薦信肯定發揮了關鍵性作用，寫給維淦特教授的信，大概也沒壞了事。

在摩爾電機學院辦公室辦理報到，面前的女祕書翻看我的檔案，突然直瞪瞪地看著我，大聲說：

「哦！你就是寫那封信的Peter Wang，維淦特主任在系務會議上大聲讀了一遍你的信，我們都笑翻啦！」

註：顧鳥的「鳥」字，讀如屌，取自《水滸傳》：嘴裡淡出鳥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