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張曼娟專欄】張曼娟／那些突然消失的人

在我的創作生涯中，其實只有寫過兩部長篇小說，對我來說，長篇小說的寫作更像是心神與體能的一場馬拉松，必須要有適當的環境因素。儘管常有好友和忠實讀者催促：「什麼時候會寫長篇？」但隨著歲月的流逝，我始終沒找到那個適當的時機。然而，總有一個場景和畫面，那樣深刻的鏤刻在我腦海裡，我覺得那會是一個很好的長篇小說開頭。

約莫十年前，去香港旅行，住在北角一間望得到海的旅館，這裡的海很安靜，看不見高樓大廈的輝煌燈光，只有高樓往下望那些高低參差的瘦長樓宇，密密連接到海邊。這裡的海看不到彼岸，日落以後，無邊無際的灰色海水湧起又平復，竟感覺到荒涼，望著望著，彷彿會被吞噬那樣的恐怖。於是，我從窗前離開，去到了旅館背後的一間商場，那裡陳列的貨物引不起我的興趣，勉強試穿了兩雙鞋，也因為沒有我的尺碼而作罷。從商場到地面，進了一家超商，找到我慣常飲用的菊花茶，便晃進了一座社區。

周圍都是高樓，而中庭就成了一個山谷，高高矗起幾盞燈的強光照射下，中庭顯得很明亮，有幾個孩子在踢球，兩、三個外勞分享食物，年輕夫妻護著幼年的女兒踩兒童腳踏車，上班族男子拉鬆領帶喝著啤酒，而距離我最近的則是輪椅上的老人，與她身後滑手機的外勞，這就是庶民生活的日與夜。突然，一聲尖銳的呼喊劃破了眼前的和諧。

「Felix！Felix！」那是帶著哭腔與驚惶失措的聲音。

中庭裡的人都停止了動作，就像非洲大草原上，悠閒漫步與低頭飲水的鹿群，嗅聞到母獅身上的血腥氣，驟然抬起頭朝風吹來的方向張望，接著拔足狂奔逃命去。沒有，人們並沒有離去，而是有幾個女人關心的圍過去詢問。從她們的交談和我所知有限的粵語程度，大致拼湊出一個輪廓：女人的兒子叫Felix，黃昏時陪媽媽出門買東西，他說要在中庭找浪貓，媽媽先把購買的物品帶上樓，順便按了蒸飯煲，洗了臉再下樓就沒見到Felix了。一個五歲小男孩，怎麼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？有鄰居看見Felix好像往住家大廈的電梯口跑去，媽媽以為他自己跑回家，於是上樓去找。找不到Felix的媽媽崩潰了，她拿出手機裡的照片，一遍一遍的問人：「有沒有見到這個小朋友？」她無狀狂走，問了我之後，又問那位眼神空洞，坐在輪椅上的老人，老人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個母親，像是看穿了什麼，又像什麼都沒看到。外勞用生硬的粵語回答：「她不知道啦，她什麼都不知道啊。」就像是一個容疑者替疑似他的同夥人開脫。

圍著山谷的高樓愈來愈明亮，回家吃飯的人家愈來愈多，晚餐開上桌了，可能是清蒸石斑，或者是鹹魚蒸肉餅，或者是豉椒炒雞球，也許加上西蘭花或是炒菜心，Felix和媽媽的晚餐也是兩餸飯嗎？除了媽媽，還有其他的家人嗎？

天色愈來愈暗沉，小男孩到底去了哪裡？社區的邊緣，更遠一點的地方就是海，灰色的、遼闊無邊的海湧，能將一切都吞噬，海上吹來的風很涼，天已經完全黑了。

直到現在我仍然常常想起那個帶著哭聲的呼喊：「Felix！Felix！」我還記得那位母親臉上的焦躁與悸怖，與輪椅上的老人平靜而麻木的神情，成為強烈的對比。如果要寫一部長篇小說，我也許會以這樣的場景作為開頭，主角有兩位，就是Felix和他的母親，在這樣的一次失蹤事件之後，Felix有沒有長大？他的母親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？他們母子二人還會重逢嗎？這樣的小說可以直接命名為《失蹤》，又或許可以是《消失》。

這一切都只是虛構，當我離開中庭後，或許Felix就被找到，跟著媽媽回家了。「如果你真的不見了，媽咪要怎麼活下去？」媽媽數落了貪玩迷路的Felix，一邊夾了一筷子蒸魚放進他碗裡。

我曾在一個寫作班裡講了這段遭遇，下課時有位中年學員伊蓮走來找我聊天，她說她在小學三年級時，父親就不告而別了。「什麼出去買包菸就沒回來這一類的故事，都很俗套吧？我的好像沒那麼俗套，但也沒什麼創意。」伊蓮說父母離婚後，父親帶著他們兄妹搬去阿公阿嬤家，父親迷上六合彩，有時會跟阿公吵架，但是，騎著機車送兄妹倆上學放學，卻還是父親的工作。某一天，下起大雨，父親一直沒來接他們回家。兄妹二人站在屋簷下躲雨，期間哥哥還跑去校門口向警衛叔叔借電話，打回家詢問。阿公說父親下午三點就出門了，不可能到五點還沒出現，接著發脾氣指責父親肯定又去賭。伊蓮說那一天是哥哥帶著她，冒雨跑回家去的。阿公阿嬤臉色很難看，他們發現自己的存款和金飾都不見了，那些都是他們的養老金。

伊蓮不相信父親會這樣消失，拋棄他們。當天送他們上學時，父親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便催油門加速離開。如果已經下定決心要走，至少會叮嚀兩句：「要用功讀書，聽阿公阿嬤的話。」或者是抱抱他們？既然拿走了那麼多錢，塞給他們一人一百元也好？沒有，什麼都沒有。有一、兩年時間，伊蓮都在想，父親可能出了車禍，或是欠了債被追殺？也許他跟朋友去跑船，有一天突然回來，帶給她可以錄音說話的洋娃娃，或是漂亮的蕾絲洋裝。現實卻是阿公經此打擊偏癱了，哥哥學會幫阿公洗澡換尿布；阿嬤在夜市開了肉粽攤，每天放學她都要去幫忙。

聽著她的故事，我只能沉默，伊蓮卻對我說：「爸爸突然消失很悲慘吧？妳知道更悲慘的是什麼？」她的眼光矍然，閃著黑暗的火光：「消失了三十年，突然回來了。」伊蓮的哥哥完全不認父親，面對著病老半殘的父親，伊蓮還是不忍心，只好將不知如何相處的父親送去了安養院。「他會突然發瘋，叫我立刻去見他。為什麼消失三十年的一個人，要對我這樣情勒？」

突然消失的父親，突然又回來，為女兒帶來的是更大的苦難。

因為錄製電視節目而認識的製作人君姊，是典型的女強人，她是最早找我擔任主持工作的，看著換好衣裳化好妝的我，皺眉搖頭：「不要把她弄得像新聞主播，她是女作家，是感性與知性的結合。」那天在化妝室裡一陣騷動，到底什麼是感性與知性的結合？隔了幾年，她又想找我做一檔節目，我們約在一間時尚中餐廳，每道菜都是個人的份量，送到面前來，她連茶都不讓我斟。「妳要學會讓別人伺候，我們工作這麼辛苦，壓力這麼大。不該享受一下嗎？」我想到她的同事曾經說，君姊的丈夫是個脾氣很好的人，把她寵壞了，到哪裡都是女暴君。據說提早退休的丈夫每天固定接送君姊上下班，不管是凌晨或半夜，從來不抱怨。那天的飯局，我終於婉謝了她的邀約，明顯感到她的失望：「妳知道妳的問題是什麼嗎？妳太沒有企圖心了，妳只想過平凡的小日子。」

過兩年聽說她去了中國大陸發展，再過幾年失意的回來了，絕口不提這段經歷，卻聽說丈夫向她提出離婚。過不了多久，他的丈夫突然失蹤了。原本想去山上散散心的丈夫，投宿在山莊，遇雨滑了一跤，告訴君姊他扭到腰，多休息一晚再回去，爾後再無消息。君姊和警察到山莊去，丈夫的行李放在床上，連外套也沒穿，他只提著一把傘，出現在走廊。一個人不可能憑空消失，君姊請了原住民搜山，一無所獲。「這會不會是一場有計畫的逃脫？」人們私下討論。君姊說丈夫沒有信用卡，帳戶裡的錢一毛也沒少。「也許是外星人把他帶走了。」這是後來的結論。

半年後我找君姊聚餐，她仍在等待和尋找。「妳是寫小說的，妳說到底是怎麼回事？」她的雙眼深陷，整個人瘦了一圈，白髮比黑髮更多。「如果還活著，我要聽聽他怎麼說；如果是死了，我也要看見他的臭皮囊！」她突然提高音量，表情有些猙獰，而後迅速平靜下來：「嘗嘗這個脆鱔，最好吃的。」

君姊罹癌過世的消息再次震驚了我們，告別式後在咖啡館小聚，大家都有點低落：「她老公到底是怎樣？君姊後來只能相信是死了，但如果沒死呢？君姊以為能見到面了，結果根本見不到……」同事小花說不下去了。

我喝了一口咖啡，沒加糖也沒加奶，真是太苦了。那些消失的，失而復得的，不知所蹤的，真的都好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