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聚焦演唱會】凌性傑／現場與現在──一起聽演唱會吧

▋能夠在人群中一起搖擺，就很滿足了

向來不喜歡人潮擁擠的地方，但演唱會現場除外，搖滾區更是例外中的例外。過了五十歲，練習減少執念的日子裡，參加演唱會可能是一種無法戒斷的執念。大概是從讀國中的時候開始，著迷於國台語流行音樂，對現場演出有近似讓菠蘿油夾心融化的那種熱情。在那訊息流通並不便捷的年代，我的課後娛樂是收集剪報，把報刊雜誌上的文學作品跟歌手照片剪下來，一起放進檔案夾保存。如果看到現場演唱的消息，會鄭重其事地寫進隨身攜帶的紙本行事曆，把那個時段預留下來，約幾個最喜歡的朋友一起去。那些演出大部分是免費的，往往辦在大型體育場。去到現場，擠不進最前方的位置也無所謂，能夠站在人群中一起搖擺哼唱，就可以很滿足了。

2000年左右，初入職場的那幾年，剛出道的歌手為了宣傳新專輯，巡迴各地辦簽唱會或見面會。我當時一邊工作一邊念研究所，助學貸款還沒償還，便又開著貸款買來的車跑去這些簽唱會湊熱鬧。車上的CD轉啊轉的，用歌聲把我推進一個渺茫的未來。不完全屬於我的車，負載著完全屬於我的體驗，一路向前並非全是坦途，稍不小心也就多了幾處刮傷。然而小小的幸運一直在，被張惠妹、莫文蔚、劉若英、五月天、孫燕姿的音樂護持，跋涉過人心難測的江湖，穿越了無數星夜燦爛風雨兼程，即便在不怎麼安然的時候，讓我還能保有基本的優雅與自在。

▋隻身前往，彷彿一個人的巡拜

生活裡要有歌聲，是我為精神世界安裝的導航配備。青春期的熱愛延續到中年之後，習慣依舊沒變，喜歡在情緒起伏時大聲唱歌，也喜歡戴上耳機把自己跟世界隔絕起來。更加明白且接受自己的模樣，封閉的心只會為某些特定人事物打開。演唱會抽籤或者搶票成功，我會在串流平台新增音樂庫歌單，把演唱會曲目認真預習，每一次預習搞得都像是自己在開演唱會。

本來以為，只要過了一定年紀，有些事就不會再做了。沒想到，中年以後看演唱會的次數，比年輕的時候還要多更多。不知道是不是在試圖彌補什麼，或是想要回到某一刻？2024到2025年之間，我幾乎是以朝聖的心情，去完成屬於自己的演唱會遍路。

2024年，高雄世運聽五月天，台北小巨蛋聽宇多田光、陶喆、劉德華、郭富城，大巨蛋聽張惠妹。2025年巡禮張學友、波伽利、陳奕迅、五月天、江蕙……在每一個現場，我大半場次都是隻身前往，彷彿一個人在四國的寺院巡拜。用一個人的姿態，感受到某種在一起的力量，我跟自己在一起，也跟表演者、現場觀眾在一起，螢光棒交織一片燈海，萬人如海一身藏，置身其中我是如此渺小又浩瀚。

▋集體療癒的過程

演唱會現場，可以不用顧慮任何交集與聯繫，有的僅僅是當下，一個豐盈且值得往後回顧的當下。疫情耽誤了梁靜茹的演唱會，一開始沒買到票的我，何等榮幸在好朋友跟他的女友分手後，得到一張分手票。疫情解封後的第一場，我聽的就是梁靜茹，放開喉嚨跟著高唱〈可惜不是你〉以及〈分手快樂〉。而我的上一場梁靜茹，與此相隔五年，是2017年的事了，當晚的嘉賓是五月天，梁靜茹跟瑪莎靠得很近唱著〈聽不到〉。那一次，梁靜茹的先生小孩也到場應援，她笑得像一彎搖搖晃晃的月亮，說要出來賺一些奶粉錢。

大部分演唱會是一場集體療癒，聽歌的人在音樂裡面找到情感寄託，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命印記，盡情釋放笑聲與淚水。或者，把演唱會形塑成大型KTV也行，不只為了聽，也為了可以唱出壓抑不住的心聲。當然，阿妹跟五月天會讓你坐不住，動不動就要跳起來。我享受這種種演出型態，回家之後通常睡不著，於是把演唱會歌單拿出來再聽一次。

真正被演出給教育到，是陳奕迅「Fear and Dreams世界巡迴演唱會」那場。我無法跟著唱，也沒有把現場當成舞池的慾望，只是睜大眼睛，耳朵打開到極致，完全臣服在當下與當場。陳奕迅染疫之故，推遲順延某幾場演出，我買到的場次沒被挪動日期，按原訂時間舉行。沒被影響行程是種幸運，聽到陳奕迅病癒之後放出大絕招也是一種幸運。整整三小時演出，我簡直是去受洗的。開場起的兩小時，陳奕迅全副太空裝唱跳沒有休歇，幾乎沒有可以跟著唱的段落，也沒有聊天交心跟觀眾互動的時刻。E神與舞台融合為一，又唱又演，運用舞台聲光與影像橋接搭配歌詞，展現世界觀與生命哲學。他以粵語歌為主軸穿插國語歌，對宇宙，對地球，對戰爭，對感情，對憂鬱疾患，對生命際遇，一層一層堆疊出想法與態度。

▋用美好體驗優化往後生命

把態度拿出來，是E神演藝生涯的習慣，正好我也最喜歡這樣。所以聽不到那些最熱門傳唱的歌，不能跟著唱，絲毫不覺得遺憾。他只是在享受表演，過了中場有個小段落乾咳兩聲，喝個水旋即恢復正常。短暫聊天的環節，他沒有忘記嘲諷，現場的人常常分心用手機在看演唱會。我也明白，在現場錄影的強烈渴望，是因為珍惜來過這樣的現場，想把現場帶回去留念。這種感覺好像在畢業典禮當天，請人家在畢業紀念冊跟衣服上簽名。

E神的另一個態度，也使我受到教育。從網路看到他某場演出的talking環節，有觀眾大聲喊叫，要他講國語不要說廣東話。結果E神變了臉色瞪大眼睛，用英文、粵語回應：我就愛用我想用的語言說話，你聽不明白就算了。歌手有歌手的現場，寫作者也有寫作者的現場，想要用怎樣的方式、發出怎樣的聲音，實在是很難委屈自己。我也很喜歡陳奕迅安可曲的部分，裝飾性太強的秀服已經換下，他就隨意穿件T恤回到舞台，隨意說些真心話。想唱什麼歌，愛怎麼唱就怎麼唱。無目的的合目的性，就在這樣的當下產生。

喜歡聽演唱會的人，可能常被問到一個問題，為什麼不在家用好一點音響聽完美版本就好？甚至有些人喜歡稱讚某些歌手音準毫無瑕疵，是行走的CD。因為迷戀著現在與現場，是我給自己找到的答案。比爾‧柏金斯（Bill Perkins）《別把你的錢留到死》提到：「人生是體驗的總和。」體驗會產生記憶股息，可以說是對未來的投資。美好體驗足以優化往後的生命，任由反覆汲取也不會枯竭。一旦美好事物已經發生，我們便得以任意重溫想要重溫的，重新感受已經消逝的那個當下。所以我還要繼續聽演唱會，為了存取更多的現場與現在。前提是，我要能一直中籤，或是一直搶到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