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記憶藏寶圖】過溪／小板凳上，她打開了一生

腳上大拇趾走路痛到像擠進小一號的高跟鞋，這應該就是俗稱的「凍甲」吧？但小年夜這天皮膚科診所已休診，求助無門，難道要為此去掛急診？我一邊痛得想罵髒話，一邊陷入要與不要的天人交戰。還好妹妹義氣來相救，替我約好常做指甲的美容師，她下午三點有兩小時的空檔，可以幫我處理惱人的凍甲。

小貝在自家的客廳經營雙手雙腳的手工事業，約莫六十上下，留著一頭瀑布般的長直髮，身段窈窕，身材健美，背影看來實在沒有那個歲數。

大姑娘上花轎生平頭一次讓人服侍洗腳，心裡著實怪彆扭的，將「臭腳丫」放入小貝的手心裡真是很害羞。她戴起老花眼鏡，坐在小板凳上，低頭仔細端詳我的腳趾。手邊的工具一字排開，展開「解凍任務」。

從事美容行業的女子真的很擅長聊天，洗一個頭可以知道她的婚姻故事，做一次美甲了解她的祖宗八代，臉部保養知曉她的婆媳大戰三百回，那足部護理呢？一個有如阿信般的前半生，在低垂的眉眼間淡淡訴起。

妹妹們幾乎都是她帶大的

小貝的父母出生在戰地金門，一同挺過古寧頭大戰、823砲戰，當時的金門草木皆兵，男女皆得當兵，而小貝出生在「單打雙不打」的硝煙氛圍中，十二年間陸續有了五個妹妹。

替妹妹換尿布、餵飯、洗衣服、燒飯，背著妹妹撿柴火、餵雞，是還未上小學前的日常，妹妹們幾乎都是她帶大的。一早，天還矇矇亮、露氣濕寒，她提著桶子到井邊打水，媽媽替阿兵哥洗衣服，要打足夠的水，媽媽才夠用。同樣的一桶水，她打了六年，一天都偷懶不得，因為媽媽打孩子的棍子很「粗殘」。

國小畢業舉家搬遷至高雄，她以為會迎來好日子，哪知，是另一處修煉的道場。

住高雄媽媽不用替人洗衣服，應該不用早起挑水了吧？厲害精明的媽媽還是為小貝找了上學前的零工。國中一年級，媽媽替她在海鮮工廠找了一份剝蝦殼挑腸泥的工作。每晚十二點媽媽叫她起床，小貝拿著手電筒摸黑走路一小時到工廠剝蝦，清晨五點下班再走一小時的路回家，洗澡、吃早餐然後上學。

身上的魚腥味怎麼洗都洗不掉，同學嫌她臭，三年國中生活，她只得一位朋友，一個不嫌她臭的班長。她的便當菜，千篇一律的雪裡紅豬油渣炒辣椒，班長有時會分她半顆荷包蛋，或是一片香腸，偶爾會有她最愛的炸排骨。四點放學趕著回家烹煮一家八口的晚餐，洗全家老小的衣服，九點再不上床就沒多少時間會周公了，十二點一到，媽媽的鷹爪會一巴掌拍下來。

當洗頭小妹的日子更慘了

問她：「妳一天睡三小時，上課不會打瞌睡嗎？」「上課當然要補眠啊，反正我是放牛班，老師早就放棄我了，考卷都嘛用猜的，可是畢業我拿全勤獎耶。」小貝輕輕鬆鬆「卸甲成功」，繼續另一隻腳趾。「妳好厲害。」「不，是我媽太嚴厲，沒人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逃學。」

國中畢業第一天，她就到電子工廠報到，當然也是媽媽安排的。做了兩年，媽媽嫌工廠待遇不佳，以後沒啥前途，要她到美容院當學徒，當洗頭小妹的她日子更慘了。

不只要煮家裡的飯、洗家中衣服，還要煮老闆娘家的飯、打掃她的家、接送她的小孩上下學。學了兩年，除了洗頭只會上捲子，剪髮、吹整、燙髮都不會，小貝雖不聰明，但也知道老闆娘將她當女傭用。

開始工作，薪水從沒經過她的手，都是母親直接拿走，直到當洗頭小妹，媽媽每天給她十元買飲料，她捨不得花存了兩年，存下七千多塊。十九歲那年，她替自己做了人生第一個決定，逃離母親到台北學美容。

風華正盛、容貌秀麗當然有人追求，而她一直雲英未嫁。小貝振振有詞地說：「我無法選擇父母，但對方有權選擇岳父母，我幫他們做決定，這家不要，下家更好。」聽她說得雲淡風輕，想來當時怕是淚濕枕巾無人曉、滿腹酸楚心中藏啊！

解救完我的雙足，她提起門邊簡易行囊隨我出門。我以為她要去客人家中服務，錯！她要搭高鐵回高雄，老家還等著她大掃除、做年夜飯。

母親，是她無法拔除的「凍甲」。